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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若生春夏 芊蔚何青青全诗,兰若生春夏注音

兰若生春夏 芊蔚何青青全诗

无人看见幽兰开放传说陈子昂在狱中为自己算了一卦,卦象一显现出来,他就仰天长号:“天命不佑,吾殆死矣!”随即亡故,年仅四十二岁。关于陈子昂的故事,都充满生命的焦急感,好像他知道一切皆来不及——出名来不及,建功立业来不及,散财保命也来不及。他一路急吼吼地希望赶在死亡来临之前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人生意义,但终于没能如愿。这让我想起屈原在《离骚》中的形象。人们提到屈原,一般都讲他忠义、高洁,但是陈世骧先生在他的《“诗的时间”之诞生》中,把《离骚》讲成了在死亡焦虑的追逐之下寻求人生意义的存在主义篇章,虽然他并没有用“存在主义”这个词。他的论述中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对于“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的分析。他说那是一个守门的粗汉子懒洋洋地斜靠在门上,并不关心屈原有多急迫,只是懒得动弹,或者想索取一些贿赂。但是,对于追求生命意义的人而言,时光结束,生命就在蹉跎中逝去。后来,我有机会翻译《离骚》时,把这几句做了如下翻译:我命天国之守为我打开大门,他却斜倚天门,对我懒懒观看。时间之光变得黯淡,快要沉熄,我紧握着幽兰长立,不舍离去。陈子昂那看起来冲动、浮夸的人生中,就充满了屈原“老冉冉其将至兮,恐脩名之不立”般的紧张。在这首《感遇》中,“幽兰”就有如陈子昂的人生预言。感遇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我们如果看到一个姑娘名叫“董兰花”,多半会推测她是个村姑,但如果叫“董兰若”,恐怕会觉得是个大家闺秀。“兰花”和“兰若”到底有什么区别?叶嘉莹先生说,中国的古典诗歌中是有语码的,有一些词自然就带有在之前的写作传统中积淀的意义和情感。“兰”“若”并举源自《楚辞》,指幽兰和杜若。幽兰是何种植物殆无异议,但古诗中说的杜若到底是什么,却有很多说法。宋代苏颂的《本草图经》中说,杜若“叶似姜,花赤色,根似高良姜而小辛,子如豆蔻”。姜叶的形状类似柳叶而更宽大,互生于茎两侧。如果苏颂说的杜若就是陈子昂说的杜若,那它大抵就是一种在数枚宽大叶子之上开着赤色花的植物。看《离骚》,会觉得屈原整天到处采撷兰花和杜若,把它们别在腰间,放入袖筒,让自己的身上也充满芳香。屈原为什么总在摘花呢?难道他是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吗?其实,这是《楚辞》中特有的一种象征。屈原将自己对美好理想、高洁品格的追求都寄托在对这些花的叙写上。将这样一朵花置于怀中,它的香气不散,就好像对理想的渴求不灭一样。所以,《离骚》中说:“余既兹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意思是“我在所有的田畴之间都种满兰草,又开辟了千百亩田野种上蕙草”,种这些香花美草,相当于在心中许下美好的愿望,对自己有高远的要求。《九歌·湘夫人》中也说“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意思是当我想念一个远方的人时,只有采一朵最美的杜若花相赠,这才能配得上这样的思念。在中国诗歌的源头的《楚辞》里,蕙草、兰草、杜若等寄托了很多理想与情感。日后的写作者再基于这种传统提到它们时,就不仅仅是讲自然界中的具体花草了。“美人香草之托”是中国文学的基本定律,但很少有人提到这个传统的另一面——在找到这些花花草草作为人生的托寓时,这种在世间独求无侣的孤独之感就显得更强烈了。回到陈子昂的这首《感遇》。“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大意是说春夏之间,幽兰和杜若生长繁茂。这是“春风归去绿成阴”的季节,是“高台树色阴阴见”的时节,有一种非常饱满、已经完成的感觉。“芊”的本意是“草盛也”,“蔚”的本意为“牡蒿”,是一种菊科植物,高度间于地被植物与灌木之间,一丛一丛,春夏时翠绿,秋冬时枯死。“芊蔚”指草木丰茂,但它可能不像“离离原上草”那样宽广一片,而是聚成一团。像云烟笼罩般茂密的一团团绿色,大概就叫作“芊蔚”吧。四月底五月初的时候,在雨里,江南的小山就谈得上是“芊蔚”。那是一层叠着一层的绿意。每一层都有一点透明,但重重叠叠起来就变得浓密。小时候,雨后我经常看见细薄的雾气在半山流连,所以后来我读到古文里说“蔚然深秀”或者“芊蔚”这些词就特别有感觉。“青青”通“菁菁”,指草木的精华。“芊蔚何青青”是一个重复的感慨,相当于说幽兰杜若到了春夏之间,就像是从绿中萃取的绿,从生机中萃取的生机。陈子昂想要说,兰若有这么旺盛的生命力,却不与其他草木争奇斗艳。它“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幽独”指一种非常内敛、与外界有一定距离的美感。屈原在《九章·涉江》中说:“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姜夔在《疏影》中也说:“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这两句都含有孤芳自赏的意思。林黛玉在《红楼梦》中的出场就谈得上“幽独空林色”。她出场之时,并无献媚讨好之心,反倒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但无论是宝玉还是贾母,都被她这种落落寡合的风度打动了,连王熙凤都少不得要说几句好话。贾府中虽有如云钗环,却都被她比了下去。现在的电视剧和电影也非常善于使用这样的手法:在舞会或酒宴的场景中(在校园剧里则是教室),当一个静美高贵而不自知的女孩走入,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美,更没有把这种美当作一种资本去经营,但当她走进意中人的眼帘,背景音轻了下来,镜头慢了下来,作为背景的人群被虚化,她成为目光的中心。兰若的幽独使林色为之一空,就像天然美人出场会使其他所有的心机与妆扮为之一空。不过,陈子昂的表述里有一个内在的矛盾:既然你是“幽独”,为什么要强调“自与那般庸脂俗粉不同”?看似超脱,但实质还是争胜。我的好朋友,现年五十岁的杨庆老师,还记得从小妈妈就教她“女孩子不知道自己美才是真的美”,这大概也是“幽独空林色”的变体。但我对这种五十年前的观念感到怀疑。一个人当然可以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审美对象,可是人怎么可能追求“不知不觉”?顶多只能扮演“不知不觉”吧。相比而言,我们这个时代的女孩子落落大方地承认自己美、追求美,反而比较真实。《说文解字》中,“蕤”的释意是“草木花垂貌”。桃花、李花那样小小的花是不垂的,只有花序够长、花瓣够柔韧的花才垂,比如鸢尾和兰花。硕大的红色花朵从紫红色的叶茎上冒出来。“冒”有向上、生命力涌出的意思。根据叶嘉莹先生的说法,她考察过,草在春天很嫩的时候,草茎是带有一些紫色的,等到长成之后紫色就会褪去。我想起初春时我们江南人爱吃的马兰头,确实在根茎相交处有一些紫色。前四句是说品质高贵、年华正好,那么际遇又当如何呢?谁知陈子昂毫无过渡:“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不但一天到了傍晚,一年也走到尽头。于是“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不管是中西诗歌,都有一种写法,就是通过控制故事推进的速度获得作者想要的效果。在自然界中,“岁华”和“摇落”之间要经过三个季节。如果我们花很多时间讲述那个发展变化的过程,读者的感觉会重在理解生命的变迁;倘若我们抽除中间的步骤,直接将“岁华”与“摇落”并置,读者的感受就会落在对死亡的震惊和对无常的控诉上。这就像穆旦在《冬》中所言:“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摇落”这个词是中国文学中极具神采的创造。它和“衰落”“凋落”不太一样。秋天到来时,一阵风吹过,树枝摆动,落下一层叶子,可是树上还有千万翠叶。再一阵风吹过,地上又堆积了更厚的叶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树枝的轮廓越来越清楚,树下堆积的落叶越来越多。然后有一天,我们忽然意识到风中的枯叶所剩无几,冬天真的来了。这就是“摇落”。“摇落”这个词中有一种无可奈何、无法挽回的意味。它是一个过程,不是突然到来,它就是命运内隐的程序。首先使用“摇落”的是宋玉。他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古代的人认为有一种叫作“秋气”的东西,它绝不仅仅是自然科学意义上的秋风,或者文学修辞意义上的“秋天的气息”,而是指自然与人类生命之间的感应关系。古人认为人的一生就像一年中的四季,当秋天到来时,秋气不仅摧伤万物,也提醒人类注意到自己生命的短暂。目睹过草木摇落与衰变,人们对生命的感觉也变得萧瑟。屈原在《离骚》中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所以,当陈子昂说“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时,其实讲了三层意思:一是自然界花草树木的凋萎,二是美人的衰老,三是君子的理想没有实现。陈子昂用层层堆叠的手法极尽其能,强调这种痛失。不但是“摇落”,而且是“尽摇落”;不但是一切都已落空,而且是一岁之中最美的芳华落空。至于“芳意竟何成”,同样带有多重含义:一重指“变成了什么”,另一重指“成就了什么”。龚自珍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曾经的美好姿态、馨香气味,哪怕变成尘土都没有关系,只要它护卫、滋养或成就了什么。人类目睹生命的凋萎,对此无可奈何。所以,不管何种文明,应对方法本质上都没有什么不同,就是通过宗教、哲学、艺术或利他精神,使人们相信自己的生命有可能在死亡后转化成某种更具价值的东西,并以其他形式永远传承。可如果它不但“变成”了尘土,而且并未“成就”任何事业,生命的凋零就彻底落空。正如《古诗十九首·冉冉孤生竹》中所说的那样:“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陈子昂的感慨是:如果没有机会实现自我,我们所拥有的美质就只是负担。这是一个常见且符合经验的判断。民间也常说“红颜薄命”“才命相妨”或“情深不寿”,似乎“颜”“才”“情”本身是没有价值的,只有当它们能带来“富贵”或“好命”时才有意义。果真如此吗?有没有人觉得“美质”本已自足?那喀索斯的水仙花在张九龄的十二首《感遇》中,有一首与陈子昂这首十分相似,甚至就像跨越时空的应和之作。张九龄是开元时代有名的贤相,据说举止优雅、风度不凡。张九龄去世之后,唐玄宗非常想念他,常在考察被推举的官员时询问:“这个人的品格、风度像张九龄一样吗?”他可能是唐代诗人最喜欢的一个宰相,不管是王维、李白还是杜甫,都乐于把自己的诗交给张九龄看,张九龄也确实能非常大方地给他们赞赏,为他们行方便。他是广东韶关人,因此我读他的诗时,总忍不住产生更开阔的联想。别人诗里说到的孤鸿也好,海月也好,岭梅也好,都只是一个个符号,但到了张九龄那里,我就会想到一个青年士子从南海启程,翻过庾岭,到达长安,一面应付皇亲国戚的纷扰,费劲地施展着政治抱负,一面又在诗歌的世界里展示轻盈、舒展的内心世界。《感遇》第四首写“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暗指李林甫之流的得势和中伤。从字面上看是惶恐和谦谨的意思,但那“孤鸿海上来”的自指确实又有携海上风云般的自由与灵性。这组《感遇》写于开元二十五年(737年),此前一年张九龄被罢相,当年又因李林甫馋毁而被贬为荆州长史。虽然同处于逆境与误解之中,但张九龄与陈子昂的心态有很大不同。前面所说的陈子昂的那首《感遇》中有种一路向上的孤绝之感,而在张九龄诗中更多地看到开阖之意。全诗在一个更大的空间展开,因此优游从容许多。感遇·其一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我特别喜欢这首诗的前四句。张九龄写得比陈子昂放松。第一句是一个平行结构的对举,既在视觉上向书页的两侧讲去,又在记忆中向春秋两季讲去。那么,从纸这一侧到那一侧,从这一季到那一季,中间就有一个循环周遍的巨大空间。他说在春天的时候,兰叶有兰叶的美,就是“葳蕤”。这个词是草木茂盛的意思,有浓密的美感。但张九龄接下去说,秋天有秋天的好,这就是“桂华秋皎洁”。“皎”的本意是“月之白也”,所以“皎洁”指有点清冷的美,它恰好不浓密,是经过了一定的凋落或洗练之后形成的。秋天在陈子昂的眼里是“岁华尽摇落”,是一切的衰落,是时间的结束。可是在张九龄眼里,它是足以与春天匹敌的另一种美,甚至就是“美”这个复杂整体的另一半。同时,张九龄并不觉得秋日中就没有生意存在,因为他说“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自尔”有“自此”和“自然”两种意思,前者如《水经注·溱水》中所说:“古老言昔有二仙,分而憩之,自尔年丰,弥历一纪。”后者如向秀与郭象注《庄子·达生》中所说:“万物皆造于自尔。”一般认为,“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中的“自尔”取“自然”意,很多地方翻译成“自然顺应了美好的季节”。但我有点怀疑。且不说“自然顺应了美好的季节”的“自然”是副词automatically(自动地),而不是名词nature(自然界),而且为何不能把它理解为“当你注意到春秋不同的美感时,自此以后就拥有了这两季漫长的佳节”?何况春秋之对举,在中国诗词中有时代指循环中的四季,如“春花秋月何时了”并不只是说春秋之忧愁,兰若生春夏注音,而是说永恒周遍之忧愁。因此,这句诗甚至可以理解为“当你意识到生命每个阶段不同的美感,就获得了永恒的佳节”。基于这种理解,张九龄此诗前四句的重点就落在觉悟的体验上。但对我来说,这种欣赏还带有个人化的联想:“自”有“自己”之意,“尔”的本意是“你”,因此“自尔为佳节”被我想象成春兰与秋桂之间的推杯换盏,仿佛兰桂彼此欣赏,互相拍着肩膀说“你是好时节”。就好似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与辛弃疾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在对这两个季节推杯换盏与互相欣赏的想象中,我又看到了首句中那种开阖、对举的开阔感。如果把这两首诗都当成情诗来读,我觉得陈子昂好辛苦。他把自己想象成能使世间诸色为之一空的幽兰,要找到一个配得上欣赏他的人。这样的寻找何其之难,生命就虚掷在等待中。而到张九龄这里,那种强烈的被赏识的愿望和寻找的焦虑松弛下来,他既知道自己身上的欣欣生意,也能欣赏他人与自己的不同,并认为在这样不同之间,有一个奇妙的、变化的、永恒的佳节存在。他不需要通过别人的赞许固化自己的价值,甚至很大方地给自己颁一个奖,又给别人颁一个奖,说:“你看,我们两个人都很好嘛。”张九龄的很多诗中都有这种有趣的自得的意态。“相看两不厌”本身挺好,但如果只是让对方与自己结成联盟以回避或贬低外在的世界,则会带来问题。以我自己的经验来看,每到一个新的环境,往往就会出现一个人告诉我这里多么污浊,像我和他这样清高的人已经不多了,所以我们应该当朋友,而且应该对别人留点心眼。年轻的时候听到这样的话我挺激动,现在却避之不及。这大概是因为我听到了那喀索斯(Narcissus)的故事。那喀索斯是河神刻菲索斯(Cephisus)和水泽神女利里俄珀(Liriope)的儿子,他无比俊美,受到众位女神的爱慕,其中最爱慕他的是山林女神和回声女神厄科(Echo)。但厄科曾受到赫拉的诅咒,她无法主动发出声音,只能重复别人说话的后几个词。所以当厄科爱上那喀索斯,那喀索斯从厄科嘴里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回声。那喀索斯并不爱厄科,也不爱任何其他女神,直到有一天,他在一片湖水中看到了一张无比俊美的脸。他深深地迷醉于水中的影像,凝视它、亲吻它,不再理会背后的世界,直到他变成湖边的一株水仙花。水中的影像正是他自己的倒影,而他的名字Narcissus成narcissism(自恋)这个词的源头。自恋有很多种方式,有孤芳自赏,也有以“我俩很好”来更强烈地支持“别人都不好”的信念。但张九龄笔下互相表扬的兰桂绝非如此。他提到了兰桂之外的第三方“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对于同一棵春兰,陈子昂想到的是“岁华尽摇落”。在他的想象中,不采是因为没有人赏识,没有人赏识是因为举世混沌。就像他的名诗《登幽州台歌》中“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这种涉世全乖、独行无侣的孤绝之感,固然很动人,但之所以能在后世如此普遍地传诵,正说明“来者”层出不穷,举世并非苍茫。而在张九龄的想象中,不需要上下求索,就自然相信有一个或一些林栖者的存在,当他们远远地闻到馨香,同样也会生出喜爱、仰慕、理解、珍惜之情。这首诗中仿佛有一个“美质”的涟漪从中心散开,不断拓展着外层空间,读者的情绪也为之舒展。“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既然本质已确乎美好,有没有人认可又有什么关系呢?陈子昂的一生好像都在做同一件事:努力弄出一些音响,唯恐自己在无声中熄灭。他年轻的时候要靠砸碎一把贵重的胡琴让路人停下脚步读一读他的诗稿,举进士后又屡次上书武则天,虽然有直言敢谏的名声,但《新唐书·陈子昂传》中“后复召见,使论为政之要,适时不便者,毋援上古,角空言”的记载,也说明其敢谏之中既有心忧天下的担当,也不乏语出惊人的欲望。中年随武攸宜东征契丹,屡次自请出征,又何尝不是如此。不管为文、论政还是领兵,以任何一种方式释放出自己的“金石之声”,大概就是陈子昂人生中最持久的主题。到橘树和艳阳那里去相比之下,张九龄的落寞与焦虑要少得多。叶嘉莹先生在比较陈子昂和张九龄这两首《感遇》诗时,很认可后者不假外求的境界。这种境界在《感遇》的第七首中也有表达。感遇·其七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初中时我当语文课代表,老师让我每天把《唐诗三百首》抄一首在黑板上给同学背。这是第二首,但同学们并不感兴趣,原因有二:一是大多数学生并没有见过常吃的橘子长在何种树上;二是未曾领略过屈原赋予橘树的激情,于是觉得所有象征云云不过是无聊的知识点背诵。很多年后,我读到《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虽从理性上知晓了张九龄咏丹橘的来源,仍觉得隔了一层。又过了几年,我读到梁宗岱的《屈原》,他用歌德的《迷娘曲》来讲解《橘颂》。他是这样翻译的:你可知道,那柠檬花开的地方?黯绿的密叶中映着橘橙金黄,骀荡的微风,起自蔚蓝的天上,还有那长春幽静,和月桂轩昂——…………他认为《迷娘曲》与《橘颂》有着类似的情感:“而在黑暗中渴慕光明,愁苦中憧憬快乐,更是心灵上迫切的需要。最能欣赏地中海底风光的,不是那据有地中海的法兰西人和意大利人,而是那些生活和思想都长期浸在幽暗或朦胧里的日耳曼人……屈原在《橘颂》里所向往的也决不单是外界底光明,而并且是,而尤其是心灵底宁静。”我们这些在二十世纪末度过青少年时代的人,通过《教父》《西西里美丽传说》等电影,对地中海沿岸柠檬树产生的浪漫联想远远超过对《橘颂》的兴趣,却也因此能够通过梁宗岱的这一比照,理解了《橘颂》中对于理想家园光明、欣悦的无限思恋。之后不久,在一个下雪的冬日,我忽然发现后院就长着一棵橘树。比起桃柳,它的叶子覆有蜡质,经冬不凋;比起松柏,它的叶片宽阔油亮,如同翠玉。更奇特的是,橘子在秋天成熟,如果不采摘,可以挂在树上,保留橘黄的色泽,经过冬雪春雷,直到第二年新叶萌发。只是最后它会变得非常轻,内瓤如同败絮,外表却依然如屈原所说“青黄杂糅,文章烂兮”。冬天败落的西园里,站在橘树下,我忽然就想到“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觉得这朴素的言语就是眼前景物的写实。冬雪中似乎未受严寒折损的橘树带有一种坦然自信的态度。这种态度影响到人,会使人生不可自持、生命即将枯萎的惶恐逐渐减轻。虽然他下文还在絮絮叨叨地抱怨“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但“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的凿凿之言,却已然将一些确信放入读者心中。虽然我们不知那嘉木成荫的日子何时到来,但只要意念中那棵灿烂的橘树存在于天地之间,人生就不会被全然侵噬。叶嘉莹先生说张九龄这类诗歌中有种“不假外求”的高贵品质,但我觉得就是“不假外求”本身也需要区分。同样是“我不在乎”的表象,也可能来自不同的内因。以枯寂、绝望、愤慨而“不假外求”是一回事,而因为拥有一个自由、活泼、带有一定游戏精神的内在世界而“不假外求”是另一回事。张九龄的诗中有后一种特质。他写兰花,能脑补出一堆朋友推杯换盏;写一只被翡翠鸟构陷的孤鸿,结果居然是翡翠鸟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孤鸿本鸟则“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他还有一首《咏燕》,意思差不多,不过这回他不是海上南来的孤鸿,而是海燕了。咏燕海燕何微渺,乘春亦暂来。岂知泥滓贱,只见玉堂开。绣户时双入,华堂日几回。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微渺”是讲在空间中微不足道的存在,“暂来”是说在时间中极少的占有,二词之间有着何等天高地远的留白。这样的话看起来谦虚,背后却带有极深的自知和强烈的自信。如此渺小的海燕,却是自己意志的主人。没有谁能滞留住它飞翔的轨迹,绣户华堂之精美也好,鹰隼相猜之险恶也好。也没有谁能增损它对自身意义的评价,它不去问谁见证过到来,谁赏识过盛放,因为飞翔和开放本身就带有乐趣。踏入生命与功名的竞技场,它知道只是来此一遭,暂时停留而终将归去。这不是对自我优越性的强迫性求证,而是对生命之趣的自由体验。我想,成长还是件值得期待的事。小时候我不是很能欣赏这种更富力量的美,十八九岁时我更认同陈子昂“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的恐惧。也许是因为还没有走过幽暗的青春岁月,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因此对他人的目光格外敏感。这种高敏感性的反向形成就是对于“兰生幽谷,不为无人而不芳”的感动,因为当他人不能给我及时的肯定时,只能劝慰自己不要在意。何况在我们的文化中,有太多这样的名言与事迹支撑这种清高的防御策略。但矛盾的是,嘴里念着“不为无人而不芳”的,往往暗地里为无人理解而伤神,只有在获得过足够的理解和帮助之后,才会在背对世界时都相信那里坐着一些闻风相悦者,才会不太在乎自己到底是一株幽兰还是一棵狗尾巴草。本文节选自《诗人十四个》 作者:黄晓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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